「茫茫撥草去追尋,水闊山遙路更深,
力盡神疲無覓處,但聞楓樹晚蟬吟。」
曲調有點蒼涼,深情款款地向遊子伸出溫暖的手,但那不是從口唱出來的,一遍又一遍從飄渺的心中唱出來的。你綻著沈寂而祥和的臉,說著說著心中就不停地迴盪著。
你覺得奇妙,你說壓根兒就沒想要刻意去唱,但自然地從心裡盪出節節的音符,不假思索。打從心裏我為你高興的,那是妙寶心,向多劫蒙塵遊子的呼喚,就像望遠鏡在幽邈的太空中發現了新星,深沉的雀躍是故鄉人的盼望呀!
這是廓庵禪師〈牧牛圖頌〉的第一首。〈牧牛圖頌〉描寫修行人從初發心到圓滿境界的過程,那是「言語道斷,心行處滅」的,而初發心是珍貴的。初發心就是將你的本心或自性,從累劫蒙塵的污垢中,撥開了一扇門,就像無盡藏尼師手把梅花嗅,剎那瑩光透閃,不可言傳只能意會。
略帶濕氣的微風掠過髮梢,遠遠一隻鷺鷥停在溪旁,岸草碧綠,雜花醇香,白得特別醒眼,白得讓你驚訝,也許就因為只有一隻,顯得仙風道骨。你靜靜地坐著,聆聽從心中響起的韻律,是白的,純潔的白,空空朗朗的,宇宙廣闊卻澄明的,你說你感不到外境,外境似存在又不存在,歌好像唱了又像不唱,好像沉寂卻又活潑當機。
而你還是你。
但你又是誰呢?
你是生是死?
你感嘆竟然沒有人了解你浴火重生。其實,人又何必在乎別人會了解你?有時候我們都不了解自己,連自己怎樣來到這個世界都不知道,又何必一定要別人真的了解你呢?
這是一條無止境的探索,如果探索的火花熄滅了,生命力也枯萎了;當生命力枯萎了,活著只是生命現象的點綴,頭沒頭出。
黃龍海機禪師就擁有一顆活活潑潑的心,他想打破砂鍋問到底,找尋生命的根源。他誠懇地向岩頭請法。
岩頭說:「你身上要是黏上了粢粑,你知道怎樣把它弄掉吧?」
黃龍爽快地回答:「知道。」
「那你就先把粢粑去掉吧!」
黃龍心頭一場霧:我向大師求法,卻這麼搪塞。心有點涼了,就向岩頭告辭。
走到玄泉那邊,他也問起佛法的根本。
玄泉隨手撿起一個皂角給他看,問他:「懂嗎?」
「不懂。」
玄泉拿著皂角,做出洗衣服的動作。
黃龍一看就向玄泉禮拜,並說:「啊!我明白了,佛法原來沒有差異。」
玄泉就問他:「你懂了什麼道理?」
海機回答:「我以前問過岩頭師父,他問我知道不知道怎樣把粢粑弄掉,弄掉粢粑就是去黏。師父您拿皂角也是要我去黏,所以我已明白佛法就是去黏,是沒有差別的。」
這些道理用常識判斷就知道是正確的,所以海機很有自信。佛法就是去黏,哪能說不對?
玄泉卻敞聲大笑。
笑聲裡,海機腦海一頓,空朗澄明,突然大悟了。佛法沒有大道理,岩頭也好,玄泉也好,他們要以「無言顯有言」,在電光石火中沖破了求法者內心層層的障礙,突破重重無明。
同樣的情節也發生在漸源仲興身上。
仲興是道吾的侍者。
一天,他們到檀越家弔慰。
仲興指著棺材問道吾:「是生?是死?」
道吾說:「生不也說,死也不說。」
「為什麼不說?」
道吾堅定地說:「不說,不說。」
回寺的途中,仲興沒好氣地對道吾說:「無論如何師父必須跟我說,要再不說,我就打你。」
「打就任你打吧!說是不說的。」道吾似乎發了牛脾氣,不肯告訴他。仲興掄起拳來打道吾。
以下犯上,仲興離開了道吾,找到一個小村的院子,隱居參悟。
三年後的一天,他聽到一個孩子在念〈普門品〉,有一句「應以比丘……身得度者,即現比丘……身」時,忽然大悟。
他焚香遙拜道吾:「我現在明白了師父的遺言不會是無緣無故,當時我沒有覺悟,卻錯怪了師父。其實師父當時已懇切地開示了。」
道吾以有言顯無言,直破仲興內心累積的疑團,而仲興不能領會,因此身負疑團三年不釋,直到聆聽〈普門品〉的剎那。平時誦經,滑溜而過,現在聽到他人誦經,卻那麼親切,在腦中迴繞不息,毫無他念,頃刻擊破無明的枷鎖,頓入三昧,才深知佛法是離言語、離文字的。
你在唱而不唱的剎那,心情平靜祥和,不思善、不思惡,那個能覺知的是葉公畫龍而真龍出現。
「山前一片閒田地,叉手叮嚀問祖翁;
幾度賣來還自買,為憐松竹引清風。」
雖說「佛法無多子」是臨濟初悟的豪放,但以後多年的鉗錘,才能轉身而出,前途十八灘,灘灘險惡,是冰稜上行走啊!
那隻鷺鷥振翼飛起,像一朵白雲飄向遠遠的天際,倏忽不見,朗朗的是乾坤,朗朗是詠唱的心境。
木芙蓉整株被竊走了,你沮喪地說,有點「我不殺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」的懊悔。我說連榆樹也被偷走了,利用雨後黃昏,整棵扒走的。
匆匆的腳步,機警的眼睛,貪婪的臉,轉身疾走而去,很多人看到了,又能如何?當場拆穿嗎?彼此尷尬,只能掩扇外望,大家都看清了那張醜惡的臉,只有他依然懵懂,還以為神不知、鬼也不覺。
本來孤單的木芙蓉,沒有人會去瞥一眼,經過我們細心觀賞之後,變成名貴的奇貨,偷兒以為至寶名花,捺不住偷竊的本性。
你說種在公園裡,可供大眾觀賞,竊回自家孤芳自賞,卻又何必?眾樂樂不如獨樂樂?一股濃濃茫茫而傷痛的感覺升上心頭,你說這就是物種演化殘留的無明根性,我只欣慰地點點頭。你已能從事物變遷的現象中反觀自照了,雖然只是起步,但行遠必自邇,沒有起步哪能到家?
現象界層出不窮的負面作為,當我們沒有能力去改變的時候,借機檢討自己,檢點自心,就是「當機說法」,從而心靈也才能增長。
心物不二的世界,讓我們深深體會植物與人是可以靈犀相通的,植物有衡量人類感情變化的能力。如果不容易理解,那麼試看植物有豐富的感情,可以和鳥蟲溝通這個現象,就很容易讓我們證明植物世界可不單純。
植物學家研究指出:植物開得那麼艷麗的花朵,就為了誘引昆蟲吸取花蜜,並藉之傳播花粉;芳香的水果愈成熟香味愈濃郁,不在親切地招呼鳥獸前來摘食嗎?你可以想像植物隨時表現出來的熱情,藉著花香果香傳遞出他們內心的誠懇,是那麼無瑕的純真,一點也不容我們懷疑。
既然鳥獸昆蟲與植物彼此交通那麼密切,難道植物對人類沒有感情嗎?只要簡單的邏輯推想,我們的的確確無疑可以結論:植物跟人可以感情溝通的,彼此可以眉目傳情的。
平常我們沒有這種感覺,不是植物表達得不好,是人類的自傲與冷漠,漠視了植物的感情世界。自傲地誤以為「萬物皆備於我」,萬物是供我們人類享受的,我們是食物鏈的頂端,是萬物的支配者,不屑注意及他們是否有感情。
冷漠,是人類長期以來創造的各種文明,大部份在增近生活的享受,心靈的滋養顯得貧乏;因為心靈的貧乏,自然不會真心地諦聽植物的感情。那是心靈的萎縮,心靈溫熱的流動減緩了。
清晨的公園,人類鳥獸與植物很自然地交換信息,光合作用植物產生氧氣,我們排出二氧化碳,互供有無,彼此支援,密不可分。我們和善地在樹林中運動、聊天,散發著友善的氣息,植物長得翠綠就是回報。假如我們再報以愛心的讚賞,植物甚至會產生某種力量,散發友善的能量加強人體功能。因為你不要忘記:植物都是偉大的化學家,經常製造有益森林成長的化學物質;植物是偉大的宗教家,畢生只捨而不取,永遠那麼善良,永遠那麼美麗!
而為什麼我們感覺不到他們的感情?體會不到他們的聖潔?因為我們的心靈枯萎不振了。
你長長的一聲嘆息,是詩情?是宇宙的荒漠?你忍不住地向植物道歉,真情地道歉。
每一種植物,都是經過幾百萬年的奮鬥,才能突破環境惡劣的淘汰,好不容易生存下來的,那不是經過幾百萬年的「修行」嗎?而且每一種植物都有它特別的品種、基因,彼此不相同,隱藏了多少的奧秘啊!
竊回家種在花盆上,不是在羞辱他、折磨他嗎?人類貧乏的智慧發明了溫室,溫室內的實驗室也許可以培養出新品種,但能夠培養出幹材大樹嗎?能夠「創造」出新物種嗎?
空白的,空白的答案。
無論如何荒涼的沙漠,有點綠水就有植物;無論如何高峻的山岳,有岩縫就有植物,縱然是極地也會點綴綠披,他們堅忍地生存下去,煥發著他們高潔的性靈,那才高貴啊!
「色類自有道,各不相妨惱」。
你如何學學昆蟲鳥獸與植物感情交流?放下身段,放下自傲與冷漠,提升你的心靈層次,提升你的感情與謙卑,放下你本來就不應該有的,心靈才會自然澄明輝映,法華經勸修行人要勤加修行,就是運糞出,把你全身不該有的臭老九掃除乾淨,這時候你的心一泓清流,靈敏無窒,「幽鳥語如篁,柳搖金線長,雲歸山谷靜,風送杏花香。永日蕭然坐,澄心萬慮忘,欲言言不及,林下好商量。」法眼文益豐情蜜意,厚厚地讓你的心也感受了!
他可以搬走整棵樹,但我們仍然擁有種籽,明年春天,重播出株之後,依然笑春風。我們要多種幾棵,讓花成片,讓花耀眼。他有枯萎的心,我們如果只有咒罵,我們的心相對地也枯萎了。
你笑了,粲然地笑了,明年的夢似乎也成形了,因為擁有一顆永不枯竭的心靈,自然會滋養無限的生機!
你說終於聽見琮琮的流水聲了,只要保持寧靜,心緒舒展,琮琮的水聲像揚琴,清脆而圓潤。那是岸邊滲透出來的地下水,經過錯節盤根的洗滌,特別清澈,特別甘甜,你直想掬水而飲,飲那無染的純潔與清涼。
何必手掬?動念的時刻,它已經從口齒間流出來了,流向心,流向全身血脈,頓時就清涼了。而那琮琮的微響竟然也流暢全身輕捺,身是一條溪,泉水自然地繞你徘徊,夾著慢撚輕吟。
於是清泉石上流的意境展現了,不知道你是石?是溪?是泉?是樹?渾然一片透涼。輕輕地笑了,天地一沙鷗,跡留天涯,而你無跡可尋。
你也會心地微笑了。「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;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」洞山良价的〈過水偈〉,條明他的悟道心跡。
很多學人名士同樣患了知解的毛病,不從自己的心地去體會,一味在文字上揣摩,自以為相近,自以為能領會,其實那是猜想,畢竟對自己的覺受了不相干,這就是「迢迢與我疏」,你只是一條魚,一隻翱翔的沙鷗。
有些人懂了老莊之流的學理,掌握了「放曠」與「自然」,認為這種高遠的心境就是宗下的「禪」,將禪與道混雜,出口動念是老莊,顧盼流眄,舉扇擊案就是宗下的禪,美為亦禪亦道。
老莊的放曠令人遐想縹緲雲山的神仙,乘雲駕霧,來去自由,逍遙自在,甚至不食人間煙火,在精神上極度的放鬆,朝為瀟湘客,暮宿雲斗間,畢竟是可望不可即的理想桃花源。
而禪是活生生的在現實世界展現的無礙智慧,只有在現象界的嚴格考驗中變化氣質,由淺及深,由近及遠,掃除內心無始以來的塵垢,這是功夫。如果一味追求高深的玄學,捉摸自我滿足的學問,都是法塵,就是無明塵垢。
永嘉一見六祖,當下覺悟,所以親切叮嚀學人:「吾早年來積學問,亦曾討疏尋經論,分別名相不知休,入海算沙徒自困。卻被如來苦訶責,數他珍寶有何益?從來蹭蹬覺虛行,多年枉作風塵客。」
謹慎地保持此刻清靜的安祥,努力地探索內心寧靜的源頭,於是你開懷地笑了,「切忌從他覓,迢迢與我疏。」是多麼親切的呼喚,多麼委婉的叮嚀。
你說到底洞山悟到了什麼?是什麼讓他悟道的?渠是什麼,為什麼有一個我,又有一個渠,涵義何在?
余秋雨在〈蘇東坡突圍〉文章中,有一段精彩的敘述:「我蘇東坡三十餘年來想博得別人叫好的地方,也大多是我的弱項所在,例如從小為考科舉學寫政論、策論,後來更是津津樂道於考論歷史是非、直言陳諫曲直,做了官……洋洋自得地炫耀,其實我又何嘗懂呢?直到一下子面臨死亡,才知道我是在炫耀無知。」這個社會的我,讓我們在人世間備嚐酸甜苦辣,我們自以為才華橫溢的知識學術,很多或大部份是無意義的假我,是自我誇耀並自我摧殘的面具,終身掛在頭上,不像廟會節慶出現的七爺八爺嗎?
你點點頭頗有同感,你說最佩服的是康有為的老師,九江先生──朱次琦了。臨死之前,一把火把他畢生心血的國朝學案、國朝名臣言行錄、蒙古記及他的詩文集,燒得滿地都是灰。他說:一生為學著作,對中國的將來沒什麼幫助,愧對先人,不如一炬。宗下的德山宣鑒一見龍潭,立即將精心作品──青龍疏鈔付之火神,燒掉一生自以為是的塵垢。
痛切的反省,必須透過懇切的自我剖析,「目的是想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,他在無情地剝除自己身上每一只異己的成分,哪怕這些成分曾為他帶來過官職、榮譽和名聲。他漸漸回歸於清純和空靈。」烏台詩案固然使蘇東坡脫胎換骨,此後文章壯闊深沉,成就詞家古今第一人。
但那畢竟是老莊的,雖然也與佛界大德相往來,他並沒有大徹大悟,只能悠遊於亦道亦禪。有些人還以為「空」就是佛法,因此執空窒空,凡事空靈,這也非洞山的「我」。
神贊禪師從百丈問法,得法之後回到剃度師父那邊,希望助一臂之力。
某一天,本師在窗前看經書,有一隻蜜蜂衝撞紙窗,不得其門而出,神贊借機罵蜂:「世界這麼廣闊,卻不懂得放曠而行,偏偏埋頭在紙窗上鑽不出去?」隨即吟詩相勸:
「空門不肯出,投窗也大痴;
百年鑽故紙,何日出頭時。」
本師會意,下坐請神贊說個因緣,並請大眾集於法堂,神贊朗誦百丈心法:
「靈光獨耀,迥脫根塵,
體露真常,不拘文字;
心性無染,本自圓成,
但離妄緣,即如如佛。」
聲聲偈語如琮琮泉流,流淌在心田,滌盪的剎那,就像洞山望著溪川時,突然也捉摸到「體露真常」的我,他高高興興地說:「我今獨自往,處處得逢渠。」那不僅是空靈,也不僅是桃花源的桃花。你輕輕地唱起歌,歌聲是泉聲:「騎牛迤邐欲歸家,羌笛聲聲送晚霞,一拍一歌無限意,知音何必動唇牙。」
琮琮……琮琮……。
泉水雖然小小的點滴,匯集了也成為一條涓涓細流,還蠻清澈的。兩岸排開的樹長得翠綠盎然,倒是岸邊的草長得太快太茂了,經常勞動清除人員費勁整理。
這裡的樹都是從其他廢棄的道路或公共場所搬來的,粗壯高大,不像其他公園新栽的,顯得修長而嫩細。岸的對邊兩座學校,緊接著又是台糖實驗蔗田,一望空曠,清風越野而來,夾帶著濃濃的清香,好像森林浴,而又沒有擁擠的人群,靜靜地走,靜靜地坐,靜靜地聽,都是一場沁心的愉悅。所以你每天會起個透早,迎著一抹曙光,翩然來臨,一個愜意的約會,一個朗爽的笑談。
有時我們會捨不得離開,無垠的藍與綠,不間斷的蟲鳴鳥叫,別有情趣的福天洞地。其實自然的美只是客觀的存在,描繪與欣賞,完全要由踏進園地的人來定位。美是內心湧起的讚嘆,讚嘆的氣息化為詩,化為歌,也化為畫,只要你喜歡,什麼不是題材?
你提起書說:「洞山過水偈的前半段琢磨過了,後半段『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,應須恁麼會,方得契如如。』要怎樣闡述呢?」
蘇東坡幾經宦海波浪,他懂得了「溪聲便是廣長舌,山色無非清淨身,夜來八萬四千偈,他日如何舉似人。」終究體會到神秀的「身是菩提樹,心如明鏡台」,但還不究竟,他缺少了禪師的鉗錘,不能火中生紅蓮。
宗門必須參離心意識,參透了就是知有,也才好上修行的路,就是「渠正是我」。
岩頭和雪峰都是德山的弟子,有一天結伴遠行參訪,走到湖南鼇山,碰到大雪天只好停下來,岩頭整天閒著睡覺,而雪峰總是打坐用功。
有一次清晨雪峰叫醒岩頭,岩頭愛理不理地答他:「起來幹什麼?」
雪峰沒好氣,喃喃自語:「本來想和這傢伙一起行腳參訪,哪想到這傢伙只管睡,可被他拖累了。」
岩頭喝道:「閉你的嘴,睡你的覺去吧!像你這樣每天盤腿打坐,簡直像一座村子裏的土地公,以後將誤盡信女善男的。」
雪峰指著自己的胸口說:「我這裡還不穩固,怎麼敢自欺欺人呢?」雪峰是誠懇的,他安不了心,悟不了道,這樣坦白的相告。
岩頭奇怪地說:「我本來以為你將來要到孤峰頂上建道場,宣揚大道,教化大眾,想不到你說出這種話來。」
雪峰靦腆地說:「實在因為心有未安啊!」
「既然這樣,就把你所見的一一告訴我,對的我為你印證,不對的我為你破除。」
雪峰娓娓暢述他如何在鹽官禪師那裏領會到入門,如何閱讀洞山悟道偈後有所感觸,後來參訪德山師父,請問最上宗乘之法時,被德山一棒打下:「你談了些什麼呀?」不知所措,茫然無著。
岩頭回答他:「古人道:從門入者不是家珍,你儘論他人家珍有何益處?」
雪峰斟酌一下,便道:「那以後我該怎麼辦?」
「假若你要宣揚大教,一切教理要從自己胸襟中流露,這樣才能頂天立地而行。」
雪峰聽後恍然大悟,暢快地說:「今天在鼇山我才真正成道呢!」
他如何成道?明明一條棒落下,千疑萬疑頓息,有名的「德山棒」就在岩頭一言半語中透頂砸下,無聲無息,現經岩頭點醒,剎時雪峰看到了「渠今正是我」,從而展開了他的新生命。
自己有了正受才能有正見,步步深入,而過程就是去掉餘習舊蔽,「鞭索時時不離身,恐伊縱步入埃塵,相將牧得純和也,羈鎖無拘自逐人。」
涓涓細流,盪開內心的煩囂,所以你喜歡這一刻的微妙,享受這一刻潛沉的智慧。
最可悲的祈求人天福報,宋明帝起造湘宮寺,洋洋得意,虞願潑一勺冷水,說:「陛下起此寺,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,佛若有知,當悲哭哀愍,罪高佛圖,有何功德?」同樣梁武帝造寺無數,以為功德無量,達摩直言並無功德,那只是世俗的崇拜。
禪不是消極遁世,是積極的為而不有,心是超世心而行是淑世行。正如李敖在北京法源寺所說的:「佛門精神是先把自己變成虛妄,虛妄之後一無可戀,一無可惜,然後再回過頭來,把妄正真,這才是正解。從出世以後,再回到人世,就是從看破紅塵以後,再回到紅塵,這時候,這種境界的人,真所謂目中有身,心中無身,他努力救世,可是不在乎得失,他的進退疾徐,從容無比,就是真的佛,真的菩薩。」
唯有能如此「荊棘叢中下腳易,月明簾下轉身難」,才真夠資格說他「方得契如如」;如果兀坐堂中,鳥啾蟲囂,一任階前點滴到天亮,難怪丹霞禪師要燒佛取舍利,濟公要借酒瘋遊戲人間。
開學了,帶著這顆「我」春風化雨,薰風南來,殿閣生涼,這是無私無我的普灑甘霖,謝謝你,自在菩薩。
一眼就看見那棵欖仁樹了,而今晨披上彩裝,大大的葉染紅了,有些不均勻,有的紅中夾黃混綠,有的薄薄地染著輕紅、濃黃,部份是紫的。欖仁樹是秋天平地最招搖的花俏,樹大葉大,大大地向你擠眉弄眼,而你又不得不被它吸引。
樹名「欖仁」就有君子的雅號,前幾年還傳說變了紅色的葉子,和上柴胡可以治肝病,一窩蜂扒個乾乾淨淨,禿了樹身。地下零零落落的含羞草也開著嬌小的花,淡紫,圓圓,秀氣,羞答答。前幾年也盛傳,根部熬汁可治各種癌症,而且愈老株功效愈大,一時圓鍬紛飛,人影閃動,含羞草謙卑的身影被拋進竹籠裡,鼎沸裡喪身死命,卻克服不了癌症,遺孑被保留下來,喘了氣也開了花。
一大一小,一高一低,爬在地上,亭在地上,同樣歷經浩劫,依舊在秋天展現風華,笑傲人生,他們一定是「宮花寂寞紅,閒坐話玄宗」的喁喁私語吧!
你說這說不上道理的無奈,荒謬卻可憐。人在地球的某個時空的存在,卡夫卡說這本身就是荒謬的,所以你只能嘲笑他人或自己。而最大的一棍卻是尼采隨手一揮的,在宣示「上帝已經死亡」的頃刻,你我突然失卻最大的依靠。既然失了伊甸園,又失了上帝,茫茫然裡迎向未可知的黑暗,一下子就被拋進「絕望」。
所以你只能守住一個家,而生活在一個職場。白天最精要的時間,你必須離開家,去當公教人員、經理、老闆或司機、歌手。幾經全身的折騰,拖著疲憊的身趕回家,然後忙這忙那。還記得家是最重要的、最甜蜜的,所以擠出一個笑容,做出幾盤菜,開著電視機也開始晚餐,不是家人彼此交談,是大家跟播音員交談,跟演藝人員交談,你似乎存在又不存在。但笛卡兒偏著頭向你說:「我思故我在。」到底你存在或不存在?你連意識的企圖都沒有,因為你存在於一大堆資訊的網路中,身或心都不得作主。
依然是秋天,前年在桂林鄉下呆過。家和農地相連,只隔著一條溪,農民偶爾到農地施施肥,除除草,播種插秧,每天不超過兩小時,戴笠荷鋤回來,農具一擺,雙腳清洗後,招呼幾個朋友泡茶、聊天,意態清閒,也許物質享受不豐,在清淡中透著樂天知命的滿足。
家、農地、生活是一體的混和,生命圓融於生活中,你說他們的存在或不存在?那是陶淵明的輕歌,所以可以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。在桂林開窗就見灕江,就是座座秀氣滿溢的翠山綠嶺,潑墨淋漓,而儀態萬千。
你存在或不存在?偶爾會撥動心絃,緊緊地扣住你的心,冷肅的秋風,掃過邈邃的無依無憑。
陸晅想在這秋風裡,紮一張風箏,高高地懸在空中,他在想:我的存在是不是像一張風箏,一線在手,線斷了風箏飛向何處?這一線也是不可靠的,有什麼可靠的線?他看南泉老師颯颯而來,兩袖擺得大大地,瀟灑中透著自信,滿臉笑意。
師徒平日感情很好,不拘俗禮。他攔住師父南泉問他:「古人瓶中養一鵝,鵝漸長大,出瓶不得,如今不得破瓶,不得損鵝,和尚怎麼生出得?」
這個問題是有關個人存在不存在的大問題?瓶子是身體,鵝是陸晅大夫所追求的佛法,也是宗下所言的本來面目,經過多年的努力,問題梗塞心中,今日巧遇師父,不能不探個底細。
無論你從那一方面思考,都會陷入兩難的迷障,南泉不愧一代宗師,他只輕輕的叫一聲:「陸晅大夫!」
陸應諾。這是不假思索的反應。
南泉快樂地說:「出也!」
陸晅一怔,頓然胸中豁然開朗,什麼鵝出不出,什麼瓶破不破,一齊消融淨盡,電光石火中開解。
開解了一個什麼也無所得,就如南懷瑾在金剛經說什麼一書中提到:「金剛經的感應力非常大……。每天練拳運動以後,首先唸金剛經……。反正人家告訴我唸金剛經很好,我就唸金剛經……。有一天我唸到『無我相,無人相,無眾生相,無壽者相』,忽然我覺得我沒有了,我到那裡去了?不知道啊!……後來才明瞭其中的道理。」
這是唸金剛經直入實相,那是素得好因緣。
另有一種研究道理,窮理溯源,終至理極必反而深入實相的。竺道生根據自己的修悟證驗,大膽地提出了「頓悟」成佛的主張。他以為修行人親證法性理體的自性時,其所體驗的與佛所體驗的是完全相同的,直取「紛累盡矣」的實相,如印相契。
陸晅大夫在南泉迅雷不及掩耳中,親證了自性,所以他開解了。但開悟了不等於證果,開悟了可以讓學人有條明朗的大道可以驀直走去,但山花千萬朵,遊子不知歸,耽著化境,可能曇花一現,實相消失,依然故我,仍然是凡夫境界。
有源律師來問大珠禪師:「和尚修道還用功否?」
師曰:「用功。」
曰:「如何用功?」
師曰:「餓來吃飯,睏來即眠。」
曰:「一般人總如是,同師用功否?」
師曰:「不同。」
曰:「何故不同?」
師曰:「他吃飯時不肯吃飯,百種需索。睡時不肯睡,千般計較,所以不同也。」
佛法者非佛法,無我相、無人相、無眾生相、無壽者相,偏偏你「我思故我在」,意識奔流不息,雖千劫難逢的機緣,也將飄逝在秋風中。
不經一番寒澈骨,哪得梅花撲鼻香?秋風裡的欖仁樹不是為了取媚人類,也不刻意展現風華,默默保持那份雍容與華貴,在早晨,在黃昏,依然燦爛!
有了湖就有無限的夢、無限童話。你說小時候最喜歡玩漂水面,有人叫削水片,拿著瓦片,傾頭斜腰,聚一聚精神,倏然揚手揮出瓦片,貼著水面漂盪幾下,留下一路漣漪,誰盪的水點多誰就是贏家。
一陣歡呼,一陣高聲叫好,那是湖邊最純真無邪的童玩。養大了孩子,你還會帶著孩子到湖邊,一樣的玩漂水面,也是一樣的振奮長夢。
湖岸會種些柳樹,飄散著新鮮嫩綠,一片秀氣;也有種黃梅的,農曆新春前開滿了白花,飄逸輕靈,蝶蜂飛舞,就喜歡在梅樹下啜茗品酒,別有雅意。對小孩來講,幾棵楊梅更熱鬧,一到五月份,初蟬剛鳴,一樹湧出顆顆圓熟的果子,紫紅誘人,紅得泛黑,清甜微酸,你怎麼不爬上樹吃個痛快?就是那麼歡暢!漂水面,赤條條地游泳,滿口的楊梅,追著蟬影,嘻笑酣暢,滾滾地盪開。
你說一葦渡江錯了,應該是踏葦渡江,達摩右手一葦拋出,縱身一踏,左手另揚一葦,再縱身一踏,這樣連拋連踏才能渡過大江,一葦會被江流漂亂方向。我想漂水面也讓你靈感鬆動了,達摩飄逸的衣袖連動都不動,隨著江流的波動,踏葦輕點。洶湧的江面變得平靜無波似地,而江風襲襲,獵獵有聲,達摩的呼吸也似乎停止了,那種對比,把禪的妙境烘托得無痕無紋。
洞山吃過楊梅,吐出尖硬的果核,稚嫩的面龐閃過疑惑,他跑向剃度師那兒,揚聲請問:「每個人都有眼耳鼻舌身意,就如現在我有嘴巴跟您講話,眼睛可以看見您,講話有次序,為什麼《心經》說:無眼耳鼻舌身意?」
他的皈依師一聽,全身轟然,不知如何解答。
幸虧他也是一位誠實的修行人,柔聲向洞山說:「孩子,你的疑問我沒有辦法解答,等你長大了再去參訪名師,不用困在我這兒。」
多麼溫馨,多麼可愛,修行人要有這種「知之為知之,不知為不知」的態度、開放的心靈。同時我們可以感受到,唐、宋間為何高僧大德,能夠傳承不替的就是這份純誠。翻開《指月錄》,他們彼此參訪研商,出語幽默,心胸開朗,彼此友愛,互相推崇,從來沒有一個關門閉寺,崇己抑他,山門孤峻,冷啾啾的現象。
長大後,洞山參訪過南泉、溈山等大師,雖親聞謦欬,但不得登堂。學人如果不能見性,對佛法也只是盲人摸象;一旦見性,親證理體,才能深入經藏,步步引用,步步印契,而後法法從胸襟中流露出來,能轉經而不被經轉。
見性是無門關,無門和尚有偈:「大道無門,千差有路,透得此關,乾坤獨步。」
洞山有次聽溈山老師說過「無情說法」,不能解會。有一天將這個問題向雲岩請益。雲岩說:「《彌陀經》中不是說『水鳥樹林悉皆唸佛念法』嗎?」洞山將《心經》與《阿彌陀經》一對照,內心領會,即吟唱:「也大奇!也大奇!無情說法不思議,若得耳聽終不會,眼外聞聲方可知。」他體會一心清淨的妙用,也理解到無眼耳鼻舌身意的境界。
理解並非開悟見性,雲岩曇晟在洞山將離開的時候,提醒他「只是這個」,洞山掛在心頭,千疑百疑凝在心頭,過河時看著自己的倒影,靈光獨耀,恍然大悟,寫下他傳遍天下的〈過水偈〉。
雪峰看到〈過水偈〉,也只能理解,在德山棒下又不能領會,幸得岩頭的幫助,他迅速地回想德山棒的無情說法,德山棒的無言顯有言,終於把捉住了「這個」。
「這個」是什麼?就是《心經》的「摩訶般若波羅蜜多」,就是實相般若,就是《金剛經》的「無復我相、人相、眾生相、壽者相,無法相,亦無非法相。」就是金剛王寶劍。
於是你抬頭望藍天,白雲悠然,清風吻臉,你說:達摩渡江,捨船乘葦?你笑了,他會摘著江邊的楊梅嚼著,他會拾起瓦片來個削水片,他會渡江向船夫謝謝,他會一步一步地走向嵩山少林寺,他會沾衣欲濕杏花雨中,扶著杖藜,興來口嘯一聲,從容不迫。
你說:「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,入舍衛大城乞食,於其城中,次第乞已,還至本處,飯食訖,收衣缽,洗足已,敷坐而坐。」一派從容不迫,「這個」歷代相傳,心心相印。
見性對學人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,但不必對他人驚天動地,他展開一條法身慧命的修持,心胸壯闊,但外表的卻日益謙抑,「寬卻肚腸須忍辱,豁開心地任從他,若逢知己須依分,縱遇冤家也共和。」(布袋和尚)為學日增,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,「我有芒繩驀鼻穿,一迴奔競痛加鞭,從來劣性難調制,猶得山童盡力牽」(普明禪師〈十牛圖頌〉)。
展開慧命,努力把自己累劫塵垢掃除乾淨,龐居士有偈:「日用事無別,唯吾自偶諧,頭頭非取捨,處處沒乖張。朱紫誰為號,丘山絕點埃,神通並妙用,運水及搬柴」,在日用事的運水及搬柴中,保持這個,又流失這個,暫時不在,如同死人,戒謹恐懼,這就是「神通並妙用」,不必另外求奇。
那是獨行道,你要堅守著寂寞孤獨,而又不能不寂寞孤獨,「三間茅屋從來住,一道神光萬境閒,莫把是非來辨我,浮生穿鑿不相關」(唐‧龍山和尚),神光就是這個,別無神奇,如果你喜歡神奇,喜歡名聞利養,貢高我慢,只在增高我執,不配做一個學人,你什麼也不是。
也許在世俗中遭受冷言冷語,你不得不遇點波浪,但誠如余秋雨在《霜冷長河》一書自我剖析:「一切受到名譽侵擾的人都應該明白,現在你在苦惱的事情,絕大多數無足輕重。這一點要看破很不容易,你看那麼多極其智慧的人物也都沒有看破。但是不看破畢竟是在犯傻,時間的力量什麼也不能抗拒,珍寶的生命怎能流失在無謂的自驚自嚇之中?……自身名譽的基點是生命質量的自然外化,這是追求不到、爭取不來、包裝不出的,同時也是掩蓋不住、謙卑不掉、毀損不了的。」
這一段話說明一個人身處逆境,難免煩惱重重,只要你反躬自省並無錯誤,就不必隨著別人的論調起舞,患得患失,這樣就不會失去自我主宰的能力。能自主才能活在清明的心境,就如大珠和尚說的:「無念者,一切處無心是。無一切境界,無餘思求是,對諸界色,永無起動,是即無念。」
也是道一所說:「平常心是道,何謂平常心?無造作、無是非、無取捨、無斷常、無凡無聖……,只如今行住坐臥、應機接物,盡是道。」
走到大街小巷上,不必東張西望,不必唯恐他人不識我;大庭廣眾中,不必揚目抬頭,也不必吹噓自己有多大能耐學識。簡樸自在,「人不知己不慍」,像一個無知無識的鄉巴佬,灰頭土臉。
慧明悟道後隨口成章,大家都非常歡迎他隨喜開示,而每一次到了會場,招待人員卻不識他,因為他粗布褐衣,安步當車,活像三家村莊稼漢。招待人員誤以為隨眾聽講的農夫,都把他迎到聽眾席,他也不吭一聲。直到開講時間一到,眾目外迎貴賓的時候,他才起身施施然上台,一點架子也沒有。這時招待人員眼睛一亮很不好意思,他反倒安慰他們辛勞,如沐春風。
揚手一出,瓦片貼著水面跳去,一路漣漪,是童玩也是童心,高高興興、快快樂樂地玩,無得無失,無贏也無輸,笑聲在秋風中……。
有時候你會從一大堆爛泥巴中找到一塊黏性好的泥土,有點藍,有點灰,捏成小鳥,用一枝竹插,從口裏穿到肚裏,小心翼翼,一點一點地掏出土,肚就空了,在肚腹穿個孔,從嘴巴吹一口氣,繞過膛腹就出來了。利用煮飯的時候,用紙包好丟進爐中接受火煉,煮好飯,扒出灰燼,也扒它出來。
紅通通的一隻小陶鳥,你親手做的,口對口吹著氣,吱喳吱喳地叫著,跑到鄰家炫耀,跑到樹林跟鳥兒對話,繞了幾圈,忘了時間,不小心跌了一跤,陶鳥破了,怔一下,你會再做一隻,再做二隻,你是小陶工,你是泥土最要好的朋友。
長大了,也許你不再玩陶鳥,因為你有鋼琴、小提琴、口琴,簡便的音響。但抽屜裡保存完好的陶鳥,紅通通地向你投注沒有時間限制的眼神,你向它對了一眼,它是爛泥巴火煉出來的,如果它有生命意識,那因為你曾經把你的生命的一點點,捏進泥裡。它已不是一堆爛泥巴,但也不是一隻活生生的鳥,但你就喜歡它這個樣子,有你的生命智慧、童年記憶,以及數不盡的歲月痕跡。
一股茫然升起,你記得母親溫熱的手抱著你,遠遠走到外婆家,外婆從滿面皺紋中彎著半月似的嘴巴,摸摸你的頭,塞給你一塊糖,心甜了。你記得爹爹牽著你幼小的手走進戲院,場上粉墨登場,一會兒槍刀舞成一團,一會兒小丑打諢,滿場爆笑,你手中握著一瓶可口可樂,心樂了。而外婆不在了,爹爹也化成塵土了,那些曾經那樣炙熱的生命消失了,消失得不見了,無影無蹤,冷冷的陶鳥依然在你的手中摩娑。生從何來?死而何去?
打滾了幾年,你和一般人一樣,聽著鈴聲上班,聽著鈴聲下班,望著手錶工作,望著手錶休息。周遭熟面孔,點頭微笑,你有教養地輕聲細語,你智慧閃爍,工作成績優越。但更深人靜,你竟然發覺每天工作的內容雷同,講話聊天的範圍雷同,交談的死黨膩友還是那幾個,你被一個似乎命定的時空逼窄住,那是孫悟空逃不出如來佛祖的手掌。
有一天你病了,疲倦地病了,而後致命地病了,你慌了,惶恐了,你跌入生死的掙扎,每一次掙扎就失了一份靜定,惶恐變成慌亂,你想起西王母有不死藥,你步入秦始皇、漢武帝的後塵,在空茫中尋找奇蹟。而你是誤撞的,因為你這時候內心深深沉澱了生死不解的困擾,你反而被逼入黑暗無盡頭的陷阱裏。你想掙扎,全身乏力;你想脫困,但生命的危機是現實的,只是靜靜地盯著你的掙扎,冷冷看住你的搏鬥。果斷和敏捷的逼挨下,你產生了不能解決的大疑情,不讓你喘息休歇,眼淚自然地流下來,一再摧逼,你終於脫困了。
大疑情生起的時候,你完全與宇宙相應的,我說你能生存在這個大宇宙中,你就有與宇宙同質的東西,否則早就被擯斥了,這個宇宙同質的東西,與宇宙整體力量是同等的,你的生命力會昂揚、會沸騰,你雖然未能虛空粉碎,但你終於看淡了生死,得到一個較小的宇宙「爆炸」。宇宙形成於大爆炸,而你的突圍也產生了小爆炸,雙頰緋紅,生命力旺盛,克制不了熱淚盈眶。
中峰和尚廣錄卷十一:「乃會靈源、契妙旨、破生死、越情量,同稟三界十方百千開士之至理,且不可以義解,不可以言傳,不可以文詮,不可以識度。如塗毒鼓,聞者皆喪;如大火聚,嬰之即燎。故謂之靈山別傳,傳此也;謂之少林直指,指此也。」
保持這個明淨的心體,時時以此觀照,這就是功德,這就是放光說法。但幾個人得而復失?彷彿是曲才堪聽,又被風吹別調中,情何以堪?情何以堪?
你說她心善良又向道,伶俐又用心,是否可以親嚐禪味?生死疑情不發,學禪只要當做不可思議的哲學研究,每天生活無憂無慮,參禪只是偶發的興趣,還不如打坐學文字禪,諷喻吟頌,天花亂墜,只能茫茫然、漠漠然地捕捉古人的悟境,鋸解公案。聖嚴有感而發:「參禪者,多落於扮演而少實修實證,只知依樣畫葫蘆似地模倣著左喝右棒,豎拳舉拂,張口揚眉。往往是言超佛祖之上,行墜禽獸之下,所以真正的禪宗精神,已不多見。」(中國禪宗的禪)
凝重的空氣冷肅地凍結了時間,悲傷感懷的,每一次聽到大德或學人,開口禪淨雙修,閉口禪淨雙修,把永明延壽的四料簡當著正令播揚,每一個都想成就戴角虎,在世為人師,出世作佛祖,結果是畫虎不成反成犬,禪風微弱,口頭禪飄暖了學人的耳朵,也難怪雲門、溈仰、法眼諸宗漸次失蹤,曹洞、臨濟居宿日本,禪的精神變了,變得軟弱無力。
學人參學,貴在內學,最穩當的,不論見道不見道,先要把自己的內心掏出來洗滌一番,就像道教玄天上帝那樣,把五臟六腑剖開來清洗乾淨才能成道。我們一介凡夫,淪落風塵,頭出頭沒,有什麼值得自矜傲慢的?成長的過程,就是一段沉淪墮落的歷史,就是一段把純真污染成狡詐自私的變化。
說做人呢?我們哪能堅守中道?誠懇是虛偽的化裝,貪名好利,大部份想的也不過酒色財氣,滿口道義,心機盤算利害,有福踏前,有禍見背,懦夫可笑!
談學問,那些無非是記憶和抄錄,東編西彙,匯集成冊,然後自稱為專家學者,其實只是一個把玩骨董的傢伙。誰是發明家?真理本來如此,定律是自然內涵的規則,我們只是「發現」,談不上發明,卻毫不虛心謙卑?誰是名人巨室?一將功成萬骨枯,成功的背後有多少血汗支撐,儌倖成功,卻忘記了因緣的良性循環,標功自大,還沾沾自喜?
自我剖析之後,你我才知道:我們根本不是人。
不是人就要懺悔,錯誤產生煩惱,罪惡必成毀滅,把一生中的錯誤與罪惡,列一個清單,欠債還債,誠懇地悔過。每天晚上,學學佛門晚課:吾昔所造諸惡業,皆由無始貪瞋痴,從身語意之所生,佛前虔誠懺悔,還我純真。
如果不這麼做,雖見性亦無益,
如果不這麼做,欲參禪亦無益。
袪除了心中的污垢,真正的心光自然出現,「無垢清淨光,慧日破諸闇」,容光煥光,精神奕奕,這是真正的美,真正的飽滿。他不拘世俗,不譁眾取寵。
古佛趙州從諗的行誼就是光燦燦的例子,他畢生在外行腳參訪,自謂「七歲童兒勝我者,我即問伊;百歲老翁不及我者,我即教他。」到了八十歲年紀大了,行腳不方便,落腳趙州城東觀音寺,古尊宿語錄記載:「僧堂無前後架旋營齋食,繩床一腳折,以燒斷薪用繩繫之。每有別制新者,師不許也。」這樣清苦自採,所以始終如一就是這顆圓明實性,時時透著摩尼寶光,「住持四十年來,未嘗賚一封書告其檀越。」
那隻陶鳥紅通通地,躺在你手心中,無論你歡悅或悲愁,吹著,對嘴吹著,它會相應你的心出聲,他沒有歲月的痕跡,卻有歲月的深情;而身是空間,心是時間,心將塑身,把那一堆爛泥土中挑出一塊好泥,塑出你的容貌,經過火烤火煉,一樣紅通通地出現。
母親去世多年,她是鄉民公認最有懿德的婦女,她不懂唸經誦法,但言行舉止就是一個多年的修行人。持家簡樸,謹言慎行,如寒梅綻花,沒有喧鬧,靜默而來靜默而走,愧煞我們這些晚輩。
故鄉生產酸菜,遠近馳名。酸菜是長壽菜醃製而成,殘枝會發新芽,嫩稚清脆,母親把他們疊放在酒罐內,放點鹽與米酒,兩個月後開罐,一股帶著酒味的香氣撲鼻而來,燉排骨別有風味,清炒、肉炒也是佳餚,市面上沒見過。可惜當年不知學習,絕藝失傳,只能回味了。
醃製食品是保存食物的一種方法,國人別有百套,各地都有特殊醃製方法,爭奇鬥勝,各領風騷。醃製過的,每一份子的味道都相同,如果有異味,就證明罐菜變質,全都要廢棄。因此國人常把官場文化比喻著醬罐文化,傳神中帶著蒼涼與無奈,多數人也只能躲在醬罐裡被醃製、被改頭換面。
一流的人創造歷史,二流的人解讀歷史並維護歷史,三流的人撰述歷史並藉以謀生,四流的人閱讀歷史談笑風生,至於其他的人不看歷史,妄斷歷史,甚至曲解歷史,或者忘掉歷史。
創造歷史的人物湮沒的多,不要以為叱吒風雲的劉邦、朱元璋等是創造歷史,他們只是雄視正史趁機崛起的小人。真正創造歷史的人如孔子、老子,他們以學說引導文明的曙光,創造精神層面的歷史;李時珍著醫書,創造了治病診方的歷史;又如伽俐略、牛頓、愛因斯坦等,開創了人類宇宙的視野;李冰開都江堰,秦始皇的「車同軌、書同文」等等才是創造歷史、雄視歷史的人物。一部《天工開物》就是一部創造歷史的記錄,可惜「形而下謂之器」的醬罐文化毒素的傳染,「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」,這些只會讀書享受創造成果的人,搖身一變佔據了歷史的編頁;而真正開創歷史的人物,卻只能在一部《天工開物》中微露他們的身影,嗅到他們辛酸的汗漬,他們是誰?沒有碑銘,沒有符號。
解讀歷史而能維護歷史的人也很難得,他們也不得不孤獨而寂寞,我們又不得不以熱淚來維護他們的典型,史可法和無數的揚州居民,文天祥和他的家人,名存史冊。又如唐朝的李建,主持820年的科舉考試,為了維護文官考試的公平規準,堅持以文化水平批斷士子成績;為了站穩禮部的立場,擺脫人情請託,卻被以「人情不洽」降調刑部侍郎。白居易據實立論:「在禮部時,以文取生,不聽譽,不信毀」。在科舉考試制度被官場醬罐文化浸漫的時候,明知不可為而為之,大不易,大不易!
人類從卑下的物種,進化到今日高科技文明的輝煌,旅程艱辛並染紅了血淚斑斑,從蒙昧到野蠻,由野蠻到文明,就是一部人類開拓心靈活動的歷史記錄;藉由心靈的活躍,才能逐步擺脫走獸的侵襲,避免自然的災害,消弭彼此操戈殘殺。但人類自我毀滅的基因,無論是社會的動亂或國際的戰爭,一直成為沉重的包袱,隱隱地潛藏在心靈的角落,蠢蠢欲動。
各種宗教或哲學,根本的在解決人類心靈的缺憾。
佈大、耶穌、老子、孔子,默罕穆德、蘇格拉底、尼采……,他們都是一大因緣出世,什麼因緣?解決人類心靈的痛苦,不忍眾生苦,浩蕩赴前程!
襌不僅要解決人類生死的心靈痛苦,還要淨化人類的心靈,要把五濁惡世化為淨土,化為常寂光淨土,要人人都能成佛,所以佈大睹明星而悟道,開宗明義的第一句是:「奇哉異哉!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,只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。」這是多麼親切的呼喚,也是多麼令人感動的期勉。
那麼什麼人可以學禪?先師李挽先生在〈參學正眼〉中叮嚀:「願意學禪的人就能學禪,是不是大根器,並不是由別人來決定的,根本沒有人能主宰你的命運,沒有人能夠評定你的價值,一切全由你決定。你是學法的根器嗎?你自己說是就是,說不是就不是。」
「經上有一句話說『因地倒,因地起。』你因地而跌倒,離開這塊地面你也無法爬起來,你還得在原處爬起來。人為什麼會迷失?為什麼墮落?因為有了表層意識,假使你不善運用這表層意識作理性的思考,你就不可能有真實覺醒的時候,也不可能抹掉心頭的污垢,綻放出原本的心的光明。」
「昆蟲野獸家畜雖也是眾生,為什麼不能成佛呢?因為牠表層意識結構不健全。人的表層意識的結構有情感、本能、理性、智性和思維五種作用及功能,……人身難得,因為人有理性智性可以自覺,有超越生死的真情感生起大悲情懷,肯為了眾生,把全部生命投入正法。」
禪貴悟,「所謂悟,即是認識自己,了解了生命的本質,認清了生命的原態,真正地肯定了原本的真我,非常清楚非常親切地澈見自己生命的原貌,同時就會產生正見和正受,可以親證生命的實相,可以見到宇宙存在的實相,可以親切地感受到生佛平等、自他不二的所以然,享受到秒秒清淨和安祥。從此不再過敏於那種習慣的分別作用,對於存在的感受就比較正確,煩惱也由多而少,由少而無。」(耕雲先生〈中華禪風的演變〉)
悟而後能正確的修行,一路解行相應,處處境界提昇,從離執禪定進步到去執禪定,由去執禪定推進無執甚深禪定。〈中華禪風的演變〉講話中,先師又說:「要澈底無為,泯除一切的意念。並沒有任何方法去修,只要切切實實地認清真假,珍護此心不令污染,做自己本分應該做的事:為人父止於慈;為人子止於孝……。至此,經常都是無念的狀態,一念之起,自己會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表面上痴痴呆呆地,但心已經不亂了,此謂之『那伽大定』。如此經過三、兩年的保任,秒秒反觀自己,知道原本不迷,本來是悟,認清了自己的本來面目,把握住了生命的永恆,這才是人生的真味和人生的真正使命。」
參要真參,修要實修,證要親證,要勇於從醬缸中爬起來,不隨世浮沉,稍有希望。當你挾起醬菜的時刻,反觀自照:這顆真心清清楚楚嗎?這就是「自從胡亂後,三十年不缺少鹽醬。」
露胸跣足入廛來,抹土塗灰笑滿腮,
不用神仙真祕訣,直教枯木放花開。
你說你最喜愛豐子愷的漫畫了,他常常描寫庶民的生活百態,帶著悲天憫人的胸懷,勾勒販夫走卒的辛酸,尤其你敬佩他樸實的線條,故意模糊或忘卻筆下人物的頭、面、眉、眼,簡單的衣著自然襯托著人物的身世背景。
太震撼了!你說只要看到衣著外表,竟然可以判斷出這個人的內心,原來人的一生似乎被命定在一個狹小的範圍裡掙扎,而忘記了自己的真面目。如果你是老師,一生就在教室裏教誨學生;如果你是司機,一生就只好與車結成好友。你悚然一驚:人生如夢啊!
於是你試著掙扎,不想在這個夢裡沉淪。而豐子愷會哈哈大笑,向你說:「當你是一個沒有面目的人,那才是你的真面目。」惶惑麼?首楞嚴經偈:「見聞如幻翳,三界若空花,聞復翳根除,塵消覺圓淨,淨極光通達,寂照含虛空,卻來觀世間,猶如夢中事。」
八仙會上的呂洞賓,於長安酒肆偶遇鍾離權,學得延命飛翔的道術,雲遊至廬山海會寺,在鐘壁上書四句偈:「一日清閒自在身,六神和合報平安;丹田有寶休問道,對境無心莫問禪!」神通自在,洋洋得意。
有一次道經黃龍山,紫氣成蓋,懷疑有高人異士,剛好黃龍和尚開堂說法,他就雜入人群中。黃龍上堂就說:「今日有人竊法,老僧不說!」洞賓出身禮拜,並說:「敢問和尚:如何是一粒栗中藏世界,半升鐺內煮山川?」
顯然的,呂洞賓學的是丹道,自以為神仙不死。黃龍開口罵他:「你只是個守屍鬼!」
洞賓說:「爭奈囊中自有長生不死藥。」
黃龍:「縱經八萬劫,未免落空亡。」
洞賓一聽,怒火中燒,忘記了「對境無心莫問禪」的功夫,飛劍直取黃龍,但劍入不了黃龍的身體,洞賓知道黃龍佛道高深,趕快禮拜悔過,請問佛法。
黃龍說:「半升鐺內煮山川,即不問,如何是一粒栗中藏世界?」
洞賓言下頓悟玄旨,述偈表達心跡:「棄卻瓢囊擊碎琴,從今不戀汞中金;自從一見黃龍後,始覺當年錯用心。」
呂洞賓初遇鍾離權,是人身的一大突破,再遇黃龍和尚,又是另一層法身的突破。
飛劍不入黃龍身,你嘴角盪出暖意,因為黃龍沒有面目,一無所有,劍落何處?呂洞賓持劍逼人,有著一個好勝的面目,愛那自以為不死的丹道,如果沒有黃龍和尚的點破,他怎麼能夠號稱「純陽」。
純陽已無一點點陰氣,他已是群龍無首了。
宗門重視見地,不貴行履。神通是有漏的,受時空的限制,也因學人根器、因緣而有深淺,心中有了綺思幻景,反而容易耽著神通,貪看天邊月,失卻手中珠。
黃檗禪師有一次到天台山朝聖,半途碰到一個僧人,攀談甚歡就結伴北行,走到山澗,剛好澗水暴漲,水勢甚急,僧人想牽黃檗渡過,黃檗不肯,他就褰衣躡波,若履平地似地到達對岸,回頭向黃檗招招手。黃檗正色向他說:「吥!你這個自了漢,如果早知你只會神通,把你的腳筋砍掉,看你還能玩什麼把戲?」這個僧人倒也不賴,正容讚嘆他:「真是大乘法器,我實在比不上。」
既然你是一個人,你還是要工作、要生活、要接受生老病苦的變化,神通阻止不了你身體的脆弱性,擺脫不了無奈的拘束。
佈大涅槃之前,也為痢疾所苦,目犍連尊者神通第一,圓寂之前仍受肉身的果報,只要一顆圓明不失,甘之如飴,該來的就心甘情願地接受吧!
法身功德在無漏,修行就是無漏行,浩蕩赴前程的菩薩行,漏盡通才能感格化物,才能枯木放花開,圓融於人天的無盡福報,漏盡通才是超神通。
民國十九年,虛雲和尚九十一歲,在福建鼓山春戒期間,為眾講解梵網經,方丈丹墀舊有鳳尾鐵樹二株,唐朝時候種的,每年只生長兩片葉,從來沒開過花的。戒期中忽然花開滿樹,參觀民眾絡繹於途,虛老作偈誌奇:「優曇缽羅非凡品,隨佛示應現金花,世間彩鳳稱祥瑞,現則吉祥喜可嘉;茲山丈寺兩鐵樹,人言此卉向無葩,定是主林神擁護,故將仁壽放流霞。」
民國三十五年九月十七日,為了追荐抗日戰爭犧牲的將士及死難同胞,在廣州淨慧寺建水陸道場七晝夜,結壇的時候,緋桃樹一株忽然花開滿枝,璀璨滿目,開了十多天。胡毅生居士吟詩記勝:「法會儼未散,緋桃花滿枝;如何黃落後,倏變艷陽時?卉木尚靈感,幽冥從可知,該林久蕪穢,何日與加持。」
那是神通嗎?神通也是我執呀!修行人修行過程中展現的本能,是無意中的有意。而枝木開花,是法身說法的相應,說法者本無法可說,萬不得已而說法時,修行人法身說法,自性說法,山河大地無非法王身,那是眾生本來面目的燈燈相照,心心相印。
金剛經「若復有人得聞是經,信心清淨,則生實相,當知是人成就第一希有功德」,業障輕而夙具功德的人,聞經可以生實相第一義,枯木開花也是很自然的瑞相。
民國前三年,太虛大師十九歲,在慈谿汶溪的西方寺,閱讀大般若經時,有這段記載:「積月餘,大般若經垂盡,身心漸漸凝定。一日,閱經次,忽然失卻身心世界,泯然空寂中,靈光湛湛,無數塵剎,煥然炳現,如凌虛影像,明照無邊。坐經數小時,如彈指頃。歷好多日,身心猶在輕清安悅中。」這次經驗,讓他心能轉經,自此有關禪宗語錄的疑難問題,一概冰釋,心智玲瓏剔透,了無滯礙。
二十八歲在普陀山閉關,「是年冬,每夜坐禪,專提昔在西方寺閱藏時悟境,作體空觀,漸能成片。一夜在聞前寺開大靜的一聲鐘下,忽然心斷。心再覺,則音光明圓無際。從泯無內外能所中,漸現能所內外,遠近、久暫,回復根身、座、舍的原狀。則心斷後已坐過一長夜;心再覺,係再聞前寺之晨鐘矣。心空、際斷、心再覺、漸現身、器,符起信、楞嚴所說。從此,有一淨空明覺的重心為本,迥不同以前但是空明幻影矣。」
這是深定的悟境,神通哪能相比?境界甚深之後,無師智現前,以體注經,自得妙境。憨山大師年譜也有類似的記錄。
二十九歲,在校閱《肇論》的時候,「向於〈不遷論〉,旋嵐偃嶽之旨不明,切懷疑久矣,及今及之猶罔然。至梵志出家,白首而歸,鄰人見之曰:昔人猶在耶?志曰:吾似昔人非昔人也。恍然了悟曰:信乎諸法本無去來也。即下床禮佛,則無起動相,揭簾立階前,忽風吹庭樹,飛葉滿空,則了無動相,曰此旋嵐偃嶽而常靜也。至後出遺,則無流相,曰此江河競注而不流也。於是生來死去之疑,從此冰釋。」
三十歲,「一日經行,忽立定,不見身心,唯一大光明藏,圓滿湛寂,宛如大圓鏡,山河大地影形其中,及覺,則朗然,自覺身心了不可得。即說偈曰:瞥然一念狂心歇,內外根塵俱洞徹,翻身觸破太虛空,萬象森羅從起滅。自此內外湛然,無復音聲色相為障礙,從前疑念,當下頓消。」
四十一歲,「一夕靜坐,見海湛空澄,洞然一大光明藏,了無一物,即說偈曰:海湛空澄雪月光,此中凡聖絕行藏,金剛眼突空花落,大地都歸寂滅場。歸途中,案頭見楞嚴經,忽展開,即見汝心汝身,外及山河虛空大地,咸是妙明真心中物。則全經觀境了然心目,隨命筆述楞嚴懸鏡一書,燭才半枝已就。時禪堂方開靜,即喚維那入室,為予讀之,自亦如聞夢語也。」
古德很不容易留下這樣的記錄,苦口婆心,流露出他們慈悲的警示,要解行相應啊!一真法界,哪來神通?傅大士說:「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,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」,那是主客雙泯,能所頓息的禪定,是生活上活活潑潑的流露,所以張拙居士也說:「光明寂照遍河沙,凡聖含靈共我家,一念不生全體現,六根才動被雲遮。」
五十九歲的虛雲和尚,在高旻寺潛修,「一夕,夜放晚香時,開目一看,忽見大光明如同白晝,內外洞澈,隔垣見香燈師小解,又見西單師在圊中,遠及河中行船,兩岸樹木種種色色,悉皆了見,是時才鳴三板耳。」這是眼通,但謹守分寸,不以為奇特,一念放開,「至臘月八七,第三晚,六枝香開靜時,護七例沖開水,濺予手上,茶杯墜地,一聲破碎,頓斷疑根,慶快平生,如從夢醒」。他作偈:「杯子撲落地,響聲明瀝瀝;虛空粉碎也,狂心當下息」。又另作偈:「燙著手,打碎杯,家破人亡語難開,春到花香處處秀,山河大地是如來」,真正的開悟了,找到了真面目。
從無面目中找到真面目,是一條崎嶇不平的道路,如果常常記掛著現在的面目,不肯過無面目的日子,又不肯從無面目中找回自己的真面目,有一天會面目全非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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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泰戈爾這樣稱讚豐子愷:臉上沒有眼睛,我們可以看出他在看什麼;沒有耳朵,我們可以看出他在聽什麼,高度藝術表現的境地就是這樣。
清朗的晚上,明月高掛,群星失去蹤影,光芒從這圓鼓鼓的球體散發出來,整座山嶺、寺院、樹木都溶進這一片柔和的光輝中,安祥寧謐。
藥山經行在山頂上,極目四周,雲天好像伸手就可以接觸到,涼風吹起衣袂,也掀起他的興致,撮口大嘯,嘯聲滾滾地盪下山頭,飛越溪谷,群山共鳴,嘯聲接著嘯聲,他再加力呼嘯,嘯浪追逐在山谷裡,前浪追後浪,匯成千軍萬馬,滾滾地掀動了九十里外的澧州都城。騷動地推窗探頭追問這些嘯聲的來源,原來是藥山上那位風趣的禪師福至心靈的傑作,哄然的笑聲,大家也撮口而嘯,你嘯我也嘯,整個都城沸沸騰騰了,每個人的臉上露著純樸的天真,興奮地撮口大嘯,更壯闊了,更豪壯了,那是嘯海掀天的嘯浪,來自清越的禪師嘯聲,來自山谷,來自都城居民的合奏,雷動的合奏。
太守李翱也從夢中驚醒,披衣點燈,僕人報告都城居民的異狀,他笑了,開懷地笑了,大聲地笑了,然後他也撮口一嘯,隨即命僕人磨墨,即興作詩一首飛馬送給禪師:
選得鄉情愜野情,終年無送亦無迎;
有時直上孤峰頂,月下披雲嘯一聲。
這可是歷史上最風光的嘯聲,圓滾滾從一位禪師的口中闖出來,群山應和,溪谷應和,都城的老百姓應和,太守也應和,你可以想像這幅純真可愛的畫面,煥發著人類原始的親切,滾著祥和的氣氛,瀰漫在每個人的心中,他們會永遠地記掛著這一刻的奇妙,抱著它走進夢裡,依然盈滿笑意,拽進閒聊,一個永不褪色的話題。
李翱這時候索性泡茶品茗,靜靜地想起才一個月前,他去藥山拜訪禪師,一進方丈室,禪師聚精會神看著經書,連頭都沒抬起,侍童向師父說太守來拜訪了,聲音未了,他魯莽地吐出一句話:「見面不如聞名」,轉身便想離開。
藥山卻輕描淡寫地說:「你怎麼也學那些俗人,貴耳賤目,入寶山卻空手而回呢?」
不愧見過世面多了,宦海浮沉盪過的人,即時醒覺,馬上拱手請罪,靠近身子,請求禪師說說佛法。
藥山豎起手指頭,指指上面又指指下面,沉穩問他:「你能夠體會嗎?」
李翱只好承認不懂。
禪師說:「雲在青天水在瓶。」
李太守會意快,欣興地頂起禮來,當場作偈表明他的心得:
練得身形似鶴形,千株松下兩函經;
我來問道無餘話,雲在青天水在瓶。
這裡馬上讓我們體會到禪師的功夫,一位太守要來拜山,禪師老早就被通報過了。如果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和尚,老早率領全寺上上下下到山門外迎駕了,也是巴結權貴的好機會,不說鐘鼓齊鳴,鞭炮連響,方丈可要虔誠作陪,好話說盡了。
但他篤定地呆在方丈室,不驚動一草一木。他久聞太守學佛多年,經書過目不忘,是不是法門龍象,到時候非展探竿影草,再決定是否激發他生命蘊蓄的潛能。
逮到太守火氣上升的瞬間,輕輕地撥下冷水,李翱果然不同凡響,馬上拱手謝罪請法。而這個瞬間的交手,禪師在極短的時間內把李翱的矜持、驕慢、尊貴一掃而光;相反地,李翱在這交手的瞬間,相信了藥山不是凡僧,不是徒有其名的禪師,是值得向他學法的老師。
交會的時刻,電光石火中兩個人心平氣和,所以迅速傳遞了佛法的精要:平常心。要時時保持這顆純樸的平常心,一起波浪,平常心一浪接一浪,心國就難太平了。
故事沒有結束,因為這個互會的時刻,只衝破了意識上的障礙,學人領會到的是「平常心」的道理,是「平常心是道」的諺語,每個人心中老早就堆積了很多諺語、語錄、名言,也許是暑天的涼風或寒冬的火炭,但那是相對的概念。很多人心中記掛了這些名言,也可以琅琅上口,也可以形成篇章,但是這些都是相對的概念,不是從本身生命中激發出來的能力,是道理不是生命。
李翱翻起思維,每一本佛書,每一個修道人都告訴他,佛法要旨是「戒定慧」三學,禪師為什麼不告訴他更深的佛法?所以他請教禪師請問什麼是「戒定慧」。
禪師迅速回答他:「我這裡沒有這些閒傢具。」
李翱並不明白他的深義。
藥山溫柔地提醒他:「太守如果想保任這段美事,必須牢記:高高山頂立,深深海底行。」
在送別的時候,禪師又叮嚀他:「閨閣中物捨不得,便為滲漏。」
這一段奇緣,成為禪的公案。宋朝張無盡居士,寫下這樣的評頌:「雲在青天水在瓶,眼光隨指落深坑;溪花不耐風霜苦,說什麼深深海底行」,真是獨具慧眼,文字語言是悟道的工具,但執著背面的道理,學人將墮落在義理的深坑裏爬不出來,死在文字語言上,只會死句,不會活句。
有一天,李翱看見禪師獨自坐著,問他:「端坐在方丈中,應當做什麼?」老和尚說:「法身凝重沉寂,沒有去也沒有來。」
《金剛經》:「若有人言,如來若來若去,若坐若臥,是人不解我所說義。何以故?如來者無所從來,亦無所去,故名如來」,又說:「過去心不可得,現在心不可得,未來心不可得」,和尚端坐嗎?不是你我的境界,你我不要隨意推測,不要在文字磨菇,那是自欺欺人。
你可以撮口一嘯,在嘯聲將發未發的時候,你的心在哪裡?當嘯聲連綿不絕的時候,你的心在哪裡?當你嘯聲停歇,你的心又在哪裡?摸著鼻孔,許你歸家端坐。
藥山座下出現了許多頭角崢嶸的獅子兒,例如道吾宗智、雲岩曇晟、船子德誠、高沙彌、百岩明哲、椑樹慧省,他們各據一方,也造就了許多高德。禪像一條靈子線,在娑婆世界,接引心性相近的人,續佛慧命,傳佛心燈,千里因緣一線牽,唯有決心奮志出塵的人,有那麼一點緣生可貴的機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