廿一、閒傢俱
李翱是進士出身,也是韓愈的學生,藥山對戒定慧的回答竟然是「閒傢俱」,不僅讓李翱一時傻眼,你也會難以理解吧!
閒傢俱就是多餘的傢俱,擺上嘛會讓空間的情調顯得侷促不安,會讓你擺在什麼地方都覺得不對勁;而它又不是破傢俱,可以毫不猶豫地拋丟,也許它材質貴重,式樣好看,所以讓你丟也不是,擺也不是。
禪師有意無意間的一句回答,是幽默?是機智?是一語雙關?這就是禪師的風格,一種絕不矯揉做作,卻又能在言語中透露智慧,擠開你的靈感。
所以宗與教有別,教有三藏十二部,浩瀚玄渺,窮一生也看不完。佈大另起爐灶,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,為教外別傳。
宋朝出了一個大禪師──圓悟克勤,他就一再勸戒學人:「大凡學道探玄,須以大信根深信此事不在言語文字、一切萬境之上,確實唯於自己腳根,放下從前作知作解、狂妄之心,直令絲毫不掛念,向本淨無垢寂滅圓妙本性之中,徹底承擔。」學人就是不要賣弄學問,學問是一堆雜駁的意識概念,離純樸的道愈走愈遠。
亮座主平常喜歡講解經論,很有名聲,他也頗為自得。有一次他去參訪馬祖道一禪師(709-788),馬大師劈面問他:「聽人說你講解經論很有見地,是嗎?」亮座主客氣地回答:「不敢,不敢。」祖再問他:「你憑什麼講經的?」亮座主回答:「用我的心。」
馬大師:「經說心如工伎兒,意如和伎者,變化莫測,您憑那個心講經?」
座主這一下子心中不是味道,嘀咕著你怎麼小看我呢?他就提高分貝反駁:「心講不得經,難道虛空講得嗎?」
馬祖:「就是虛空講得。」
亮座主忿忿難忍,轉頭離去,一腳剛踏上台階,猛然聽見馬師叫他,他回頭一望,馬師適時問他:「是什麼?」亮座主突然腦中一陣空白,思念頓消,豁然大悟,馬上回來向馬大師頂起感謝的大禮。
禪的作略就那麼羚羊掛角,無跡可尋,有點玄,所以一般人無法領受,沒有突破初參的人,憑文字語言的捉摸頂多相似,畢竟非全同。
圓覺經告誡我們不可以見聞覺知會,見聞覺知不是禪,而又不能不運用見聞覺知去領會,領會得了,又不可以放在見聞覺知上。
五祖忍大師諄諄告誡:「不見本性,學法無益。」只有見了本性,才能有一正確的標的,讓學人修行,即「悟後起修」。
折了腳的文偃(881-966)對小看禪悟體驗的陳尚書說:「尚書且莫草草,十經五論,師僧拋卻卻,特入叢林,十年二十年尚不奈何,和尚又爭會得!」
沒有實證,沒有內證,禪沒有著落處,東說西說只是我執在說。印順和尚說:「自己體驗的內容,也就越來越晦昧不明了!」他在反駁這種實證的價值,這是知識分子的禪風,也是禪風不振的原因。
五祖東山法門如果傳給知識分子的神秀,禪學會興而禪法會昧,就因為傳給六祖惠能,禪有了活活潑潑的生命,六祖的實證在法寶壇經處處可見,茲不贅引。
禪要全生命、全理智、全感情的投入,才有生命高峰的重現,也才能一把抓住生命的源頭──本來面目,獲得大安心,徹徹底底達到生命的圓滿。
胡適不可謂不聰明,但沒有禪的實證經驗,寫中國禪宗史就沒有著力處,只好運用考據比對方法,把神秀抬上台面熱鬧一番,於禪無關。
本來佛法各宗各派為順應八萬四千眾生心,而有八萬四千法門,各對治其相應的弟子,就如食蜜,中邊都是甜的。只要真參實證,歸元無二路。
印順和尚在中國禪宗史輕率立論,把曹溪禪曲解為「就是人人有我,見我得解脫,這對一般人來說,實在是簡易,直捷不過,容易為人所接受、體驗的。」……錯誤之一是不瞭解禪宗的「我」,之二是簡易不過。要之太虛大師一生研究佛法,實踐佛法也只說「中國佛法特色在禪,豈是簡易之事」。
倒是「直捷」兩字用得對,一般俗見把佛法當著消極或死亡的宗教,但禪偏偏是當下的宗教,是活生生的宗教,悟只是當下的悟,所以每一秒每一刻都是真實的、美妙的、勇毅的、清靈的、安祥的、自在的。圓悟禪師說:「既趨向得入,腳根洞明,當令灑脫、特立孤危、壁立萬仞,佛病祖病去,玄妙理性遣,等閑蕩蕩地百不知、百不會,一如三家村裏人,初無殊異,養來養去,日久歲深,樸實頭大安穩,方得安樂,終不肯露出自己作聰明、顯作略、衒耀知見、趁口頭禪。所以道:『十語九不中不如一默也。』」(示許奉議庭圭書)
見道之後才好真正修行,楞嚴經:「理則頓悟,乘悟併銷,事非頓除,因次第盡。」我們一生累積起來的習性惡緣,加上累世的無明塵垢,厚積如山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見性之後,也才能盡全力消除些習性塵垢,這就是修行,不只兀兀地呆坐過日子。
修行是當下的事,不是今日無事今日修行,明日有事明日不修行。當下就是自覺覺醒,不欺騙自己。當下就要努力把見性的經驗重現再重現,成為生命的真諦,「長時退步,孤運獨照,潔清三業,端坐參究,妙省明脫,向自己分上離見絕情、壁立萬仞,放捨無始劫來深習惡覺,摧碎我山,枯竭愛見,直下承當,『千聖莫能移易、萬象不可覆藏……』……等閒地只守靜默,初不露鋒芒,似個痴兀人,隨緣放曠……三十、二十年做冷寂寂的功夫,纔有纖毫知見解路,隨即掃摒,亦不留掃摒之跡。……若呈機關語言、辯慧知解,正是染污心田,卒未能可以入流。」(圓悟心要)
舊垢清除,新塵不加,每分每秒務必讓心靈湛湛澄澄,有一惡念才萌即刻省覺,隨之打消,逆流向上,「淨卻己見,使胸中脫然,回光覷捕,內外虛寂湛然,凝照到一念不生處,徹透淵源,脩然自得,體若虛空,莫窮邊量,亙古亙今萬象籠羅不住、凡聖拘礙不得,淨裸裸,赤灑灑,謂之『本來面目』」。(圓悟心要)
本來面目趁之不去,成為生命的全體就是大徹大悟,也就是人格化了的禪,從見性起修到大悟就是修行的全部過程,菩薩從登地到十地,就是這個修行的過程,也是金剛經「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」的真諦,這才能有歸家穩坐的緣分。
太虛大師的行誼就是最好的證明,他名氣大、弟子多,供養多、紅包多,他從來不看一眼,不經一手,錢堆積如山自有該管的人負責,怎麼用也不管,一生如此,戒德自自然然森嚴啊,那曾動一念要信眾佈施?有一次南京國民政府請他去談事,下了火車,人山人海,圍個水瀉不通,達官貴人衣冠楚楚。他小便急了,當著大眾拉開褲子小解,那些人忙著一圍,哄著扶著他去廁所,他才不管呢!為什麼?不管世俗的禮節嗎?率性嗎?不是,他整天都在楞嚴定中,千軍萬馬也只是若有若無的虛空,小解就小解,頂自然的事嘛!心中淨裸裸、赤灑灑呀!
他見性之後,說:「一反自性成真佛,三省吾身學古人;悟得本空好勤拂,永令明鏡絕纖塵。」下一番修行工夫的,不是耍嘴皮的。民國三年掩關普陀山,徹悟出關自題:「一扇板門蚌開閉,六面玻璃龜藏曳;棺材裏歌薤露篇,死時二十有八歲。」何等豪邁!畢生奔走佛事,也只是闡揚那麼一句話:「仰止唯佛陀,完成在人格;人成即佛成,是名真現實。」簡單明瞭,世法即佛法,高談闊論了什麼?
莫當閒學解,辜負祖師心,佛法是當下的覺醒,知非即離,煩惱即菩提,文句把戲不是閒傢俱嗎?
馬祖道一說「平常心是道」,他的學生南泉普願說:「平常心是道」,趙州從諗(778-897)從南泉學法,有一次雲遊僧來參訪:「我最近才出家,什麼也不懂,請您告訴我如何修行?」趙州親切地問:「你吃過稀飯了嗎?」「已經用過了。」「那麼好好地把碗洗乾淨!」這個僧人一下子就悟道了。趙州是全人格投入問答中的,每一句都是親切的叮嚀,全提正令,沒有絲毫的客套、虛偽,所以可以隨地隨時隨宜說法,將他的平常心傳達給對方,實在令人感動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