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、鄉野
煙花江南,杭州獨秀,豐子愷置身西湖的灩瀲中,他筆述每見一中年釣客「蹲在岸上,向湖邊垂釣。他釣的不是魚而是蝦,釣鉤上裝一粒飯米,掛在岸石邊,一會兒拉起線來,就有很大的一隻蝦,……釣得了三、四只大蝦,他就把瓶子藏入藤籃裏,起身走了。我問他何不再釣幾只?他笑著回答說:下酒夠了。我跟他去,見他走進岳墳旁邊的一家酒店裡,揀了一座頭坐了……。他也叫了一斤酒,卻不叫菜,取出瓶子來,用釣絲縛住了這三、四只蝦,拿到酒保燙酒的開水裏去一燙,不久取出,蝦已經變成紅色了。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醬油,就用蝦下酒。」 這位無名的中年釣客不是隱士,而有隱士的情懷,也許這種遺世獨立的氣質是天生的,深淺強弱不同而已,他會不時在你我的內心深處蠢蠢欲動,就像春蟄的萬物,感召於萬象更新的氣象,破土而出,讓你我在擾擾攘攘的塵寰中,享有清新的寧靜。
善於觀察人世百態的豐子愷,不僅是著名的漫畫家,也是散文高手,而最可貴的是他生活的真誠、生命的含蓄。把生命與理念結合,生活就是理念的一貫堅持,充分表現了儒家一以貫之的理性實踐。
一九三三年豐子愷回到家鄉――桐鄉石門灣起造房子,不裝電燈,使用火油燈,掌握鄉野的風味,他記下了那段日子的可愛:「我的親戚老友常到我家閑談平生,清茶之外,佐以小酌,直至上燈不散。油燈的暗暗和平的光度與你(新屋取名緣緣堂)的建築的親和力,籠罩了座中人的感情,使他們十分安心,談話娓娓不倦。」出入除了父老鄉野人士外,當時一批可愛的作家,如夏丏尊、朱自清、朱光潛、匡復生等,讓緣緣堂著實熱鬧一陣子。
為了追憶這一段時期的美麗歲月、溫馨的人情,豐子愷畫了一幅「草草杯盤供語笑,昏昏燈火話平生」,取自王安石示長安君(安石妹)的詩:「少年離別意非輕,老去相逢亦愴情;草草杯盤供語笑,昏昏燈火話平生。自憐湖海三年隔,又作塵沙萬里行。欲問後期何日是,寄書應見雁南征」。豐子愷沒有王荊公的大風大浪,像千千萬萬的大地兒女,只寄望在平安的日子裡,讓一顆心靈自由馳騁就可以了。
中年釣客酒店燙蝦,固然逍遙,但遠遠不如昏暗的油燈中透著黃黃的寧靜,此時,一彎初月高懸天空,幾顆星星閃爍,清風吹窗不響,但使主人能醉客,拉起胡琴,在伊呀伊呀的韻律中,胡亂雜彈,酒香詩香的笑語中,緣緣堂敞開了宇宙的呼吸,濃濃的友情會讓人醉倒的。
文學會醉人,不是文字的百變奧妙,只因那一顆純樸可愛的心,散發自然的關懷。像白居易的飛柬〈問劉十九〉:「綠螘新醅酒,紅泥小火爐,晚來天欲雪,能飲一杯無?」寒冬裡望著家裏新釀成的酒甕,酌酒在紅色的小火爐中溫燙,他想起的是朋友,因此吩咐書童邀請他們共聚一杯,那種自自然然散發的真誠與友愛,酒香與爐火才能傳達,心是遼闊的,情也是遼闊的,毫不掩飾的感情在短小的絕句中跳躍。
詩人兼具隱士的品格,一直是中國文學上的明星,隱士自然形成獨特飄逸的氣質,來如風,去如風,最著名的是開唐時的虯髯客:他是富豪,放宕磊落,初遇紅拂即結為異姓兄妹,見世民氣質英發,幫助他成就霸業,展開一部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傳奇故事,最後是無所見其蹤跡。
也許你會以為那是傳奇。但傳奇有時候卻流下確實的線索,明太祖朱元璋開國之初除了劉伯溫軍師,背後的周顛,一生瘋瘋顛顛,在查良鏞的《笑傲江湖》中,他是明教的護法,但他的確是朱元璋的好朋友,時常提供軍國良策,助他完成王朝霸業;等到朱元璋開國登基,他即時隱居不仕,甚至正史不列傳記,但朱元璋卻為他寫下生平略傳,可見他們感情的豐厚。
當大傳統受到儒家或士大夫的重視,視為歷史發展洪流中的主體,也讓我們以平衡的眼光,注視小傳統的鄉野氣質,那種淡淡的芬芳維繫著社會進化的力量,而且這股力量更可以用易經來推演與闡述,除了政治軍事舞台的角色之外,其他的領域幾乎都不是大傳統制約式教條所能培養出來的。奇異的是,他們一直維繫社會的相對安定與發展,也更能讓我們諦聽民族內心的聲音,從遠古的跫音,就細碎地一直響著,無論是農民、樵夫、漁賈、販夫、走卒,如果幸運的話,隱含的智慧不能不讓我們折服,自然不能不讓我們謙卑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