廿一、神通自有過
佛法是難?是易?
試看龐居士一家人怎麼說。龐居士一日庵中獨坐,驀地云:「難!難!十石油麻樹上攤。」龐婆接聲云:「易!易!百草頭上祖師意。」女兒靈照云:「也不難,也不易,飢來吃飯
睏來睡。」
這是中國禪風凜冽又可愛的地方,沒有一句佛法或理論的闡述,也沒有一句辯駁接引的鋒鏑,但彼此無形中播揚一股共享的禪味,難怪大慧宗杲會評唱:「此三人同行不同步,同
得不同失。」
禪是生命。學人悟得唯恐復失,必須養來養去,成為生命的全體,一方面說明行住坐臥皆是禪的生活化,另一方面印證「佛法者非佛法,是名佛法」的實踐。龐居士一家人的對話
都在說明摩訶般若的現量,未可陷於難易的辨析上。
龐居士又有一句偈語:「有男不婚,有女不嫁,大家團欒頭,共說無生話」。
宋朝有一位楊傑居士,有真實得力處,別和一偈:「男大須婚,女長須嫁,討甚閒工夫,更說無生話」,互相將他們十方常住一片田地,各自分疆列界,盡向無佛處稱尊。
另一位蘇州定慧寺海印定禪師,另標舉一偈:「我無男婚,亦無女嫁,睏來便打眠,誰管無生話」,都是不落窠臼的禪者。
如果必定一法予人,可以讓人當佛做祖,真所謂「一句合頭語,萬劫繫驢橛」。
鈴木大拙說得好:「悟是禪的一切。禪以悟始,以悟終,無悟即無禪……。悟既不只是寂靜的心之狀態,也非是精神活動之停止,而是帶有認識特性的內在經驗,在那裏,有某種
的覺醒,這是從相對的意識領域中產生的一種回轉,而且從我們日常生活特徵的普通經驗樣式中產生的。」(禪與念佛的心理學基礎第二章)
另外他又說:「禪修的目的在悟,在獲得正覺或現證。楞伽經這一本禪學的教科書即在強調悟的重要性。在這本書上,悟是自覺聖智行境。聖智即表示實證自身內在性質的意識狀態,而且,此一自覺或自證乃是構成禪之根柢的解脫與自在。」
強調內心的自覺即內證,當然這個內證必須透過明眼善知識的勘驗,不能妄為自肯。而且歷程緊湊,依賴明眼善知識的逐步引導,不是盲修瞎煉,自成一格。
最擔心的是師徒之間強調神通,追求超意識的滿足。
葉曼女士說過:「每逢在心路歷程上,有一個轉變的時候,我這個色殼子就會出花樣,就會變化」,但她不會停佇在這個異域上,因為悟是起點也是終點,談神通而忘了悟的本旨,
簡直是「貪看天邊月,失卻手中珠」,她能冷靜地不執著,「這些變化只告訴我一件事,心與物是一元的,心與色是不二的……我深切地感到,不僅是這個心是了不起的,是很重要的;但這個色身也很重要,很了不起,我們要借它來修行,因為人身難得呀!」
吾人不忍苛責偏執身或心都是不圓滿的,既然學佛,沒有正受正見,淪為神通的媒體,因為你沒有辦法主宰神通,而神通反而影響心智的發展。心智受到壓抑或扭曲,是學神通非
學佛法。
六祖千年之前早就叮嚀過:「何期自性本自清淨,何期自性本不生滅,何期自性本自具足,何期自性本無動搖,何期自性能生萬法」,何止神通?
古德亦有這一偈警示學人,莫落神通而妨礙正事:「未得真心枉用功,路途萬別理難融,想心陰重邪魔入,攝念澄清外境藏;大小神通從愛起,高低變化被他籠。修行若不從頭解,盡在他途地獄中。」這是時人的毛病,此病不除,學佛不如學鬼神,免得張冠李戴,水濺禪堂!
四川禪師袁煥仙先生,主持維摩精舍,接引十方,靈巖瑣語有這一段記載:
「當時(南懷瑾)被先生(袁師)一罵,如病得汗,如夢得醒,驚悉個事原來如此,不費力、不值錢,於是歛笑,遂爾收神,凝然與同學及傳西等寂坐。
越三日,梁州道士來山,於先生室中閉戶圍爐夜話,周、王兩先生及周揚諸子皆圍爐次。懷瑾遠隔重樓,睹先生室中人物狀態語言,如親覿面,詫之。因請先生至祖殿,道所見。
先生大罵曰:我道汝是個人,猶作如是見解邪!罵畢,忿然返室,閉門而寢,懷瑾乃無語歸寢。」
那時候南先生青年英俊,才二十五歲,被聘為中央軍校教官,英氣逼人,何等風光。一旦決心向上一事,摒除名利即刻趨拜袁師,接受鉗錘,果然見性,同時併發神通。袁師深知
神通的弊病,毅然斷絕南先生的妄想執著,否則真屈殺一位大好禪德了。
當時虛雲長老到重慶為護國法會獻力,袁師攜南先生前往拜謁,虛老問他:「比來一般魔子酷嗜神通,並以之而課道行高下,成都朋友有如斯等過患否?」
煥師曰:「有、有,還是天下老烏一般黑。」語畢,指懷瑾而謂虛老曰:「此生在靈巖七會中,亦小小有個入處,曾一度發通,隔重垣見一切物,舉示余,余力斥之,累日乃平。」
言未卒,虛老曰:
「好!好!,幸老居士眼明手快,一時打卻,不然險矣危哉!所以者何?大法未明,多取證一分神通,即多障蔽本分上一分光明,素絲歧路,達者惑焉。故仰山曰:『神通乃聖末邊事,但得本,莫愁末也。』」
禪是佛心。最沒有宗教的味道,頂天立地。
佈大出世,說什麼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。文偃禪師說「要是我當時在那兒,立刻打煞讓狗吃」,宗教裡不可能有這種「大逆不道」的言論,而禪師如此說法,不要字面上領會,
因為文偃禪師真的做到「天上天下,唯我獨尊」了,他真的是佈大的孝子賢孫,承擔禪的大家業。一言之下,要你截斷葛藤,不死在句下。
禪,來自於微妙的心靈悟境,不是空理,也不是神通。在生活中展露的自然空靈,揮發的精緻感情。蔣坦的秋燈瑣憶,在平凡中流露的真情逸趣,飄落了些許的禪味吧:
「秋芙(蔣坦夫人)所種芭蕉,已葉大成蔭,蔭蔽簾幀;秋來風雨滴瀝,枕上聞之,心與俱碎。一日,余戲斷句葉上云:
是誰多事種芭蕉?
早也瀟瀟,
晚也瀟瀟!
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:
是君心緒太無聊,
種了芭蕉,
又怨芭蕉!
字劃柔媚,此秋芙戲筆也。然余於此,悟入正復不淺!」
如果你搞神通,生活沒有了情趣,你連芭蕉、雨、情、愛都視為怪象,你只合生活在非上非下、不上不下的境界,離禪遠得很呢!